第四十章 闻家余孽_姑妄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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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章 闻家余孽

  这是入夏以来最猛烈的一场雨。

  雨珠疯狂地向地面冲击,又重重地跳起,带起一波波白色的烟,瀑布般的水帘在呼啸的风中横飞成白练。宋子君听着窗纸哗啦啦地作响,心中的不安如屋角的沉香一般渐渐升腾扩散,溢满整个胸腔。

  她不安地在屋内走着,几次将手放在窗棂,几乎忍不住推开窗向许若然所在的客房处望去。不知为什么,她有一种感觉,今天下午她在院落中看见的那静默的背影,便如那暴雨前的天气一般,将所有的暗涌藏在云层之后,但先前越是平静,最终的爆发就越是剧烈。

  闪电不时照亮黑暗的天宇,雷声滚滚接踵而至。宋子君气闷地深深吸了一口气,对一旁喝茶的沈笑说:“雨停后,我还是去看看许姑娘吧。”

  然而雨停后,宋子君却终究没能看到许若然——

  大雨刚刚停歇,沈笑和宋子君就接到一个消息:许若然不见了!

  宋子君大惊失色,沈笑也轻轻皱了下眉头。一个时辰后,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城西郊区的小道上。

  借着黄昏的夕阳,你能清晰地看到他面上难得的凝重——

  沈笑曾说过,对许若然“绝对的尊重”。因为他相信她,相信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,可以对自己的事情负责。可是这一次,他真的有些没了把握。

  也许是这夏日多变的天气干扰了心境吧——

  刚出沈府的时候,他曾摇头苦笑着如此自嘲。

  可是接连问了几个路人,随着离城西越来越近,他的心像被丢进水中的铅块一般,一点一点地往下沉。

  所有的路人,指给他的方向,都是城西闻家的旧址。

  闻家的旧址!

  沈笑在通往闻家故地的小道上停下脚步来。雨后的光线不再那么阴霾,散去的云幕后露出残阳的侧脸。

  闻家。

  若然独自离开了生死不明的凤箫,来到当年的闻家。

  如果事情真是他想的那样,那么之前许若然所有奇怪的反应便都在情理之中,但若真是如此……沈笑心中的压抑更甚了几分,眼中浮出忧虑来。

  若然,你要怎么办呢?

  你爱上的是自己杀家灭族的仇人。

  你,要怎么办呢?

  一种灰色的情绪袅袅升起,瘴气般盘绕在心头,沈笑的心中已经有些急躁了,他加快了脚步,已然运起轻功来。

  忽然,他一下停住,站在了原地。前方不远处,一个孤独的身影静静立在废墟上,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黯淡如破败的时间。

  沈笑稳了稳心绪,静静走到许若然身边。

  “真是不够意思啊。”他喃喃开口,将方才的忧虑收起,仍旧是带着两分调侃的味道,“你一直以为自己相当了解某个人,结果有一天你突然发现,其实你连她的真实名字也不知道,会不会觉得很受伤,很失败?”

  许若然转过头,淡淡睨了他一眼——

  没有他想象中的伤痛无助或者空茫,是和往日一般无二的平静无波,漠然疏懒如身为所有人的过客。然而如今看到她这样的眼神,沈笑却觉得呼吸有些凝滞起来。

  “若然,其实你……”

  “是我下的毒。”许若然忽然开口,沈笑一时没反应过来,愣了一下,随即倒抽一口凉气。

  “你是说……”

  “可看到那边的金钗?下面埋的,是我的弟弟。”再平常不过的口吻。然而沈笑却觉得自己的心惊得厉害。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即将被证实,他却在这个关头几乎不敢相信。

  “你真的是……”

  “是。”许若然缓缓肯定,“我真的是,闻家余孽。”

  闻家余孽!

  这四个字一出口,仿佛一条看不见地线穿过脑海,将所有零碎的珍珠串联成链,破碎的拼图渐渐整合,隐藏的画面终于慢慢浮现。

  时光轰轰作响,花谢花开,白云苍狗,回溯了二十年。

  二十多年前,闻家不满周岁的小姐突然失踪,即便倾尽全力地搜寻,却终究一无所获。那个时候,世界上才第一次有了“许若然”这样一个人。

  “只是恰巧。”许若然淡淡陈述着,“只是师父恰巧看见了抱着我的乳娘,而他恰巧需要一个人传承他的毒术。”她看着沈笑,眼中似乎有一丝讥讽,仿佛要说:“瞧,所谓命运是多么不可抗拒的东西,只需一个恰巧,便能改变你一生的轨迹。”但真正说出口的,却是一句辛酸地自嘲:“他的眼光也没有错,我,恰巧又是个适于修习毒术的、天性凉薄的人。”

  沈笑看着她,一时闪过千般滋味,百种思量,想说些什么,千言万语却梗滞在喉头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
  天性凉薄?不!她或许凉薄,但哪里是“天性”!

  都说婴孩是没有知觉的,但恰恰相反。每个生命的初始,都有一种特殊而敏锐的感觉。这种感觉,甚至能深刻到影响你的一生。她在不满周岁时被带入深山,也许这种变故对成年人并不算什么,但对于当时混沌初开的许若然,她必然已经有了这样模糊的认识——虚妄。如果前一天你还在一个温暖的环境,身畔不时有人看着你笑,告诉你你多么重要,而闭上眼,再睁开,一切都不一样。无论你怎么哭,怎么叫喊,都没有人理会你,你熟悉的一切眨眼间就全部颠覆,你是什么感觉?

  虚妄!这个世界太过虚妄,没有任何温暖长久而可靠。

  沈笑想起她一贯漠然的眼神,和那句轻凉惆怅的“生老病死,离合悲欢,你让我记住什么”,不由更加恻然。

  那不是凉薄,也不该称之为懦弱。那是一种惶恐。

  “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世的?”良久,喉口那种堵塞感稍稍缓解时,他才这样问。

  “十年前,”许若然道:“十年前,云游的师父去世的时候,托了封信给我。”她的眼神渺远而追溯,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:“如是……师父说‘如’便是‘若’,‘是’便是‘然’,所以给我取名许若然。”

  落寞的声音在这样一片废墟上交织成绝望,几乎将沈笑也窒息于其中。

  十年前!

  她在深山住了十年,没有亲人,没有朋友。忽然有一天得知自己不是孤独的,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,有着和自己血脉相通的人。她即便未必想去相认,心中又怎能没有念想?

  可是十年前……是天泉悬案啊!

  当她赶到向往已久的闻家,一路上想象着自己父亲母亲的模样,见到的,却是冲天的血光与满地的残肢。这让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怎么忍受,怎么忍受!

  他看着这满地正在化为泥土的青苔碧瓦,几乎不能再想下去。

  “那一年,三途谷的桃花开得特别好看。所以我想,我只是去看他们一眼,只偷偷看一眼。如果我有弟弟妹妹,我就带他们来瞧这里的桃花。然后,我就安心地做我的许若然。”她的声音忽然渐细消失,沈笑却已经知道发生了怎样的事情——

  十年前,她在雨里站了一夜。冲他笑了一下,说“花谢了”。

  那一点难得的,小女儿情态的窃喜和唯一一次对温暖的渴望,就这样以一种残忍的方式被生生撕裂切断。

  夕阳的最后光晕已经隐没在天边,只在那里镶嵌下一道红色的痕迹。许若然将目光放得很远,里面融不下悲欢喜乐,只是静静重现着许多年前的画面:“我到闻家的那一天,姑苏也下着大雨。”

  那一天,她站在闻家已经破败的院落里,看着四处散落的残骸,雨水都变成了红色。

  就地处斩。皇上当时下的命令,是就地处斩,府宅摧毁,尸体不准入殓。

  多可笑。施毒杀人,最多不过数百,而上位者只需一句话,一句话而已。

  “我亲手将他们从断墙中挖出来,又亲手埋葬了他们。”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些人。但那些面庞,不时就能看见与自己相似的轮廓。在她的双手沾满鲜血和泥土的时候,她几乎产生了幻觉,那些血肉模糊的脸似乎一张张还原,露出温暖的笑靥,在她周围言笑晏晏。

  “我当时问自己,我恨吗?我可以不恨吗?我给不了自己答案,只知道心里有一种愤怒,更有一种凌驾于愤怒以上的悲哀。这两种情绪混合成剧烈的毒,而唯一的解药是鲜血。当年我虽年幼,虽处在极端的愤怒与悲哀中,头脑反而出奇的冷静。我知道凭自己的力气,杀不了皇帝,但我能杀那个自作聪明的宁王!所以我连夜潜入王府,对他下了尘缘相误。”许若然的声音终于现出了一线悲凉,“尘缘相误,师父百余毒药中,唯一未尝研究出解药、便已溘然长逝的毒。我当日下手,本就没有打算留余地。”

  沈笑看着她,先前喉头那股压力已经转移至胸口,压得他透不过气来。而更让他无法承受的是,在叙述这些惨绝人寰的往事时,许若然竟然那样的平静,那样那样的平静C像那个与家人分离的十余年的人不是她,好像那个刚刚得知自己有亲人便目睹了全家灭门的人不是她C像那个亲手挖出亲人残肢并且埋葬的人不是她!

  他感到自己的心在隐隐地痛楚,终于忍不住,狠狠扳过她的肩头,低吼道:“若然!别再这样了!”

  别再这样平静了!别再这样故作坚强了!

  为什么人们会以为不显露自己的情绪便是坚强或者可以不受伤呢?上天赋予我们喜怒哀乐或者愤怒凄惶,这正是“人”之所以为“人”的可贵啊。你可以控制你的表情你的言语,但你怎么能控制得了自己的心与灵?你的内心总在发出最诚实地呼唤,你埋葬它填塞它,它总有一天会化为厉鬼山洪,以当初十倍百倍的痛苦报偿你。

  沈笑直视着许若然的眼睛,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。但出乎他意料地,许若然那种平静并没有消融崩溃,反而依旧渊沉清明,像包容一切地大海,万类翱翔的天空。

  沈笑愕然地看着她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
  许若然笑了,不是嘲讽,不是悲极,而是一种真真正正地解脱与明了。

  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,这也正是我终于想清楚的事情。”许若然告诉沈笑,“我曾经选择遗忘来帮我度过悲伤。我忘了闻家,忘了宁献王,甚至为了忘记毒术,我特地学了医——你知道,世上的道理总是相通,如果你真正精通了一件事物,学任何其他东西,也总是能游刃有余的,何况,医毒本就是一家。”

  说到这里,她停顿下来,仰头望着已经是沉水色的天空,长长地叹了口气:“但是直到今天,我才知道我错得多么离谱。沈笑,我忘得了宁献王,但我依然碰见了凤箫。”

  她忘记了过往关于宁献王的一切,当凤箫出现的时候,只是这么多年来积累的惶恐和悲哀让她下意识的想拒绝,而宁献王在她记忆深处挥之不去的阴影更是让她负隅顽抗。当她终于决定接受他时,往昔的记忆偏偏在此刻卷土重来,将她推入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。

  不能爱,也不想恨,那个执着的王爷却连不去面对的权力都不赋予。

  他用匪夷所思的方式让她来到他的身边。

  他送她一管玉箫,让她在惶恐时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自己。

  他总走在她身侧偏前一点的位置,让她不必抬头,一个余光就能收纳自己的身影。

  他甚至给她的丫头取名“冰弦”。冰弦乃琴丝,任何一个细节,他都要她知道,他必用情丝缚她。

  当那日在小径上她回过头,看见倒在地上面有死色的凤箫,她的魂魄几乎当场碎裂纷飞。当在沈府客房,她握着凤箫冒着冷汗的冰凉的手,感觉到他的脉搏已经细速成一线,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即将停止。

  那一刻她终于看清楚,眼前竟然是——

  穷途末路。

  她的恨,走上的是穷途末路。

  而那被逼至极限的、压抑多年的积怨,终于在这样的逐杀中,以最激烈的方式爆发,然后消失殆尽。就如天空中的闷雷,爆炸后,便又是无边的宁静。

  许若然轻轻叹了口气:“我忘记了。忘记了我从何处来,忘记了我能往何处去,只记得天地悠悠,世间的温暖是多么脆弱不可靠的东西。每一点点的希冀,最后都会流为刺入心脏的毒箭。所以我避如蛇蝎。但是——”

  她忽然回过头看着沈笑:“这一次,我决定,再忘记一次。”眼中流光一闪而过,许若然的语气有一种抛却一切的轻松和释然:“我不再忘记我的过往,但我决定,忘记对他的仇恨。我现在能记得的,只有他是宁献王凤箫。只有他是凤箫而已。”

  沈笑震惊地看着她,久久不能说话。好久好久,当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,他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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