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 朝夕（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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孟溪微当真在韩烬床边加了一张榻。
真要说起来，这也称不上是床榻。因为它通体以极北荒州的潋滟冰石打造，说是床，其实就是一块方形的大冰石头。孟溪微在冰石上裹了一层温凉灵力，替江亦捷柔化了冰石的凛寒，既是为了调理他娘胎里带来的旧伤。也是为了用这层薄薄的灵力将冰石死死钉在韩烬床边，管他是用剑劈砍，还是施展道术挪移，都不能影响冰石半分。
与韩家父子相见之后，孟溪微便带江亦捷离开大殿，去见门中执事，往天澜宗的玉碟上刻印他的名字，领取了属于他的功德牌——
临渊峰，江亦捷。
等到一切都处理妥当，天色已晚。孟溪微嘱咐江亦捷尽早歇息，并给他指明了去天霜阁的路。
天霜阁安置在青竹丛生处，是韩烬的寝殿。
江亦捷背着行李进入天霜阁，走了十余步，路上半盏烛火都没有。
他修为不够，在黑暗中难以视物，怕不小心碰坏了什么物什，便从行李里拿出母亲为他准备的火折子，用火石点燃，握在手里照亮前路，才继续往里行走。
刚迈出一步，就听“铮”的一声鸣响，一把短刀自黑暗中飞射过来，准确射中他手中的火折子，卷着四溅的火星，深深扎入墙内一寸有余。
江亦捷为了闪避，慌忙往后退了一步，脚下不知绊到什么，扑通一声摔了个狼狈。
他来不及叫痛，便一骨碌爬起来，一边眯眼去看，一边伸手去摸，辨认出绊倒他的是一个没有摆花的花架，才松了口气，对着短刀射来的方向道：“请少峰主恕罪，弟子修为不足，唯恐撞坏了阁中物品，才会点燃火烛。还请少峰主准许弟子掌灯行走。”
话音落下，久久都没人答复。
江亦捷跪在原地等待，足足等了半刻钟，才有人远远地提着灯走出来。他一身茶白色的薄衫，黑发披散，眉眼被掌中灯一照，又和白日在大殿内的模样截然不同。
似是归剑入鞘，也似是阴云遮阳。十二岁的少年在夜里散发掌灯，锋芒内敛，才终于有了几分这个年纪当有的稚气。
“各峰弟子以修为论高下。峰主之位不是世袭，以后不准再叫‘少峰主’。”韩烬说着，将灯扔到了江亦捷脚边。
江亦捷拾起灯，从善如流地改口道：“是，烬儿师兄。”
烬儿……师兄？
韩烬眉头一皱，被这声别扭的称呼叫得浑身不适，骨头酸痒，恨不得出手砍上两剑，才能叫身上爽利起来。
江亦捷见他面色难看，心中也有些后悔。孟溪微让他称呼韩烬为“烬儿”，他不想违逆师命，又实在无法顶着韩烬眼中赤裸裸的厌恶把这两个字念出来。思来想去，只好往“烬儿”后头加一个“师兄”，不伦不类，总好过不堪入耳。
韩烬的脸色黑了青，青了白，风云变幻好几次，到底没有恶语相向，只是一声不吭地转过身，往黑暗深处走去。
“师兄留步！”江亦捷往前跪了跪，解开行李，从中捧出一只蜜瓜大小的袖珍酒坛，诚恳道，“这是我在家时，随母亲一起亲手酿制的米酒。我自知出生乡野，没有拿得出手的珍品，也知道师兄尊贵，定然看不上此等凡间俗物。但我上山拜师，与人相交，总得备上礼品，不好两手空空。万望师兄不弃草昧，收下此酒。”
大雪封山，江亦捷随孟溪微出门时家中只剩几挂熏肉、几斤陈米，还有几坛去年埋在院里的米酒。母亲将江亦捷能带上的全都塞进了他的行囊，他想送些什么表明与韩烬交好的诚意，总不能送陈米和熏肉吧？挑来捡去，也只有这坛米酒了。
江亦捷捧着米酒等了又等，始终没有等到韩烬回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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。他提起灯往眼前一照，韩烬早已不见了踪影。
他想了想，将酒坛放在原地，带上其他行李往里走，渐渐寻对路子，走入了寝殿。
一张乌木床，一张冰石榻，一左一右地摆放在殿内。床上空荡荡的没有人，不知主人去向了何处。
江亦捷想不明白韩烬会在哪，又不敢在阁中四处乱闯，便顾自收拾妥当，坐在床边等待。他一边想着明日要早起拜见师父，一边又想着要等来韩烬，再与他说些好话……想着想着，困倦之意涌了上来。半大少年正是渴睡的时候，不管他愿不愿意，眨眼的工夫，他便一歪脑袋，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再醒来时，天已蒙蒙亮了。日光透过雕花木窗将寝殿照了个透亮，江亦捷迷迷瞪瞪地找了一圈，没有找到韩烬。
他是一夜未归，还是赶在江亦捷睡醒之前先一步出门去了？
说好要鸡鸣同起，入夜同归。他这是先走了么？
江亦捷瞬间清醒，飞快地洗漱换衣，赶去小青山下的幽冥寒潭。
昨日孟溪微说过，今日要借寒潭之水，替江亦捷洗髓伐骨，引气入体。
江亦捷赶到幽冥寒潭时，孟溪微已经站在潭边，微微笑着逗弄黑蛟。乍看之下，狰狞凶兽腾空于水面，身躯巨大，有如阴云遮天。孟溪微一袭青白长裙，被它衬得纤纤柔弱，楚楚可怜。但仔细看来，可怜的哪里是孟溪微，黑蛟被她摸着额角鳞片，分明颤抖不停，比小狗还乖巧。
江亦捷跪地一拜，恭敬道：“师父，弟子来迟了。”
“不迟。”孟溪微扶他起来，“我是见你往这边赶了，才先一步过来等你。我和那些迂腐的老玩意不一样，我不愿让弟子等我，乐意先来便先来了，没什么迟不迟的。”
“师父终归是师父，怎能先来等候？”江亦捷连道不可，心头却隐隐发热。须臾间，不论是昨夜被韩烬无视的苦恼，还是今早来迟的不安，都被这一句话抚平了。
“不说这些，你来看看这只黑蛟。”孟溪微摊开手掌，黑蛟便乖乖把蛟首搁在她掌心，拿一双淡金色的竖瞳打量江亦捷。
江亦捷明知有孟溪微站在身侧，但他上山不过一日，尚未引气入道，乍见如此凶兽，免不了心中紧张，瑟缩胆怯。
幸好他身怀冰魄心，才不至于腿软失态，惊叫连连。
“你不要怕它，你的体质特殊，以后要经常在幽冥寒潭修炼，黑蛟在这，一是助你修炼，二是与你为伴。我在它眉心留了印记，以后它要是作乱，你便摁着眉心打一道灵气进去，它吃了痛，想起有我能治它，便会乖乖听话了。”孟溪微轻声缓语地说着，将手放下，“换你来摸摸它。”
“师父，我……”江亦捷深深吸气，不敢动手。
“别怕。”孟溪微又道。
江亦捷不敢再推拒，鼓足勇气抬手摸去——
黑蛟眉心，看上去明明如山石嶙峋，摸上去却柔软温热，与人族无异。黑蛟眨了眨竖瞳，为了看清江亦捷的手，挤眉弄眼地往眉心看去，样子憨傻，竟有两分孩童之气。
“师父。”江亦捷有些诧异，“它好像并不讨厌我。”
“自然不讨厌。”孟溪微眉眼带笑，“小青山上不是人人都似我那烬儿，古怪乖僻，任性妄为。”
提起韩烬，江亦捷难免失落：“师父，我今日醒来时，烬、烬儿已经不在阁中，似乎是一夜未归。我是不是……”
是不是做错了什么，是不是遭他厌烦？是不是鄙陋无知，在他眼里配不上做他母亲的弟子？
“亦捷，我们先不提烬儿。师父有句话，在引你入道的第一日，想要你牢牢记住。”孟溪微在笑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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却又不像笑，眉眼弯弯，眼底却尽是沉甸甸的情绪，仿佛将什么都看透了。
“我辈修道人，是与天地斗，与大道斗，与人心斗。撕裂生死轮回，窃取长生之机，妄图破天去，妄图任地行，妄图从天命里夺回自我，妄图从注定里寻到变数。修道，从来都不是光风霁月，飘飘欲仙，而是腥风血雨，波诡云谲。”
“往后，你会遇上很多事，让你怕，让你乱，让你痛，让你悔。”孟溪微道，“但师父要让你记住，就如我留在黑蛟眉心的这道印记一般，无论你遇上什么事，师父都会想法子助你，护你。”
风云不测，世事无常，一个人不能永远护着另一个人。但孟溪微不信、不服，江亦捷既做了她的徒弟，她就要从始至终，护他周全。
天光大好，清风徐来，岸边的师父在对徒弟说：“永远都不要害怕，也永远都不要瑟缩不前。撑不下去的时候，就想想师父。”/p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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孟溪微当真在韩烬床边加了一张榻。
真要说起来，这也称不上是床榻。因为它通体以极北荒州的潋滟冰石打造，说是床，其实就是一块方形的大冰石头。孟溪微在冰石上裹了一层温凉灵力，替江亦捷柔化了冰石的凛寒，既是为了调理他娘胎里带来的旧伤。也是为了用这层薄薄的灵力将冰石死死钉在韩烬床边，管他是用剑劈砍，还是施展道术挪移，都不能影响冰石半分。
与韩家父子相见之后，孟溪微便带江亦捷离开大殿，去见门中执事，往天澜宗的玉碟上刻印他的名字，领取了属于他的功德牌——
临渊峰，江亦捷。
等到一切都处理妥当，天色已晚。孟溪微嘱咐江亦捷尽早歇息，并给他指明了去天霜阁的路。
天霜阁安置在青竹丛生处，是韩烬的寝殿。
江亦捷背着行李进入天霜阁，走了十余步，路上半盏烛火都没有。
他修为不够，在黑暗中难以视物，怕不小心碰坏了什么物什，便从行李里拿出母亲为他准备的火折子，用火石点燃，握在手里照亮前路，才继续往里行走。
刚迈出一步，就听“铮”的一声鸣响，一把短刀自黑暗中飞射过来，准确射中他手中的火折子，卷着四溅的火星，深深扎入墙内一寸有余。
江亦捷为了闪避，慌忙往后退了一步，脚下不知绊到什么，扑通一声摔了个狼狈。
他来不及叫痛，便一骨碌爬起来，一边眯眼去看，一边伸手去摸，辨认出绊倒他的是一个没有摆花的花架，才松了口气，对着短刀射来的方向道：“请少峰主恕罪，弟子修为不足，唯恐撞坏了阁中物品，才会点燃火烛。还请少峰主准许弟子掌灯行走。”
话音落下，久久都没人答复。
江亦捷跪在原地等待，足足等了半刻钟，才有人远远地提着灯走出来。他一身茶白色的薄衫，黑发披散，眉眼被掌中灯一照，又和白日在大殿内的模样截然不同。
似是归剑入鞘，也似是阴云遮阳。十二岁的少年在夜里散发掌灯，锋芒内敛，才终于有了几分这个年纪当有的稚气。
“各峰弟子以修为论高下。峰主之位不是世袭，以后不准再叫‘少峰主’。”韩烬说着，将灯扔到了江亦捷脚边。
江亦捷拾起灯，从善如流地改口道：“是，烬儿师兄。”
烬儿……师兄？
韩烬眉头一皱，被这声别扭的称呼叫得浑身不适，骨头酸痒，恨不得出手砍上两剑，才能叫身上爽利起来。
江亦捷见他面色难看，心中也有些后悔。孟溪微让他称呼韩烬为“烬儿”，他不想违逆师命，又实在无法顶着韩烬眼中赤裸裸的厌恶把这两个字念出来。思来想去，只好往“烬儿”后头加一个“师兄”，不伦不类，总好过不堪入耳。
韩烬的脸色黑了青，青了白，风云变幻好几次，到底没有恶语相向，只是一声不吭地转过身，往黑暗深处走去。
“师兄留步！”江亦捷往前跪了跪，解开行李，从中捧出一只蜜瓜大小的袖珍酒坛，诚恳道，“这是我在家时，随母亲一起亲手酿制的米酒。我自知出生乡野，没有拿得出手的珍品，也知道师兄尊贵，定然看不上此等凡间俗物。但我上山拜师，与人相交，总得备上礼品，不好两手空空。万望师兄不弃草昧，收下此酒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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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一夜未归，还是赶在江亦捷睡醒之前先一步出门去了？
说好要鸡鸣同起，入夜同归。他这是先走了么？
江亦捷瞬间清醒，飞快地洗漱换衣，赶去小青山下的幽冥寒潭。
昨日孟溪微说过，今日要借寒潭之水，替江亦捷洗髓伐骨，引气入体。
江亦捷赶到幽冥寒潭时，孟溪微已经站在潭边，微微笑着逗弄黑蛟。乍看之下，狰狞凶兽腾空于水面，身躯巨大，有如阴云遮天。孟溪微一袭青白长裙，被它衬得纤纤柔弱，楚楚可怜。但仔细看来，可怜的哪里是孟溪微，黑蛟被她摸着额角鳞片，分明颤抖不停，比小狗还乖巧。
江亦捷跪地一拜，恭敬道：“师父，弟子来迟了。”
“不迟。”孟溪微扶他起来，“我是见你往这边赶了，才先一步过来等你。我和那些迂腐的老玩意不一样，我不愿让弟子等我，乐意先来便先来了，没什么迟不迟的。”
“师父终归是师父，怎能先来等候？”江亦捷连道不可，心头却隐隐发热。须臾间，不论是昨夜被韩烬无视的苦恼，还是今早来迟的不安，都被这一句话抚平了。
“不说这些，你来看看这只黑蛟。”孟溪微摊开手掌，黑蛟便乖乖把蛟首搁在她掌心，拿一双淡金色的竖瞳打量江亦捷。
江亦捷明知有孟溪微站在身侧，但他上山不过一日，尚未引气入道，乍见如此凶兽，免不了心中紧张，瑟缩胆怯。
幸好他身怀冰魄心，才不至于腿软失态，惊叫连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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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师父，我……”江亦捷深深吸气，不敢动手。
“别怕。”孟溪微又道。
江亦捷不敢再推拒，鼓足勇气抬手摸去——
黑蛟眉心，看上去明明如山石嶙峋，摸上去却柔软温热，与人族无异。黑蛟眨了眨竖瞳，为了看清江亦捷的手，挤眉弄眼地往眉心看去，样子憨傻，竟有两分孩童之气。
“师父。”江亦捷有些诧异，“它好像并不讨厌我。”
“自然不讨厌。”孟溪微眉眼带笑，“小青山上不是人人都似我那烬儿，古怪乖僻，任性妄为。”
提起韩烬，江亦捷难免失落：“师父，我今日醒来时，烬、烬儿已经不在阁中，似乎是一夜未归。我是不是……”
是不是做错了什么，是不是遭他厌烦？是不是鄙陋无知，在他眼里配不上做他母亲的弟子？
“亦捷，我们先不提烬儿。师父有句话，在引你入道的第一日，想要你牢牢记住。”孟溪微在笑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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却又不像笑，眉眼弯弯，眼底却尽是沉甸甸的情绪，仿佛将什么都看透了。
“我辈修道人，是与天地斗，与大道斗，与人心斗。撕裂生死轮回，窃取长生之机，妄图破天去，妄图任地行，妄图从天命里夺回自我，妄图从注定里寻到变数。修道，从来都不是光风霁月，飘飘欲仙，而是腥风血雨，波诡云谲。”
“往后，你会遇上很多事，让你怕，让你乱，让你痛，让你悔。”孟溪微道，“但师父要让你记住，就如我留在黑蛟眉心的这道印记一般，无论你遇上什么事，师父都会想法子助你，护你。”
风云不测，世事无常，一个人不能永远护着另一个人。但孟溪微不信、不服，江亦捷既做了她的徒弟，她就要从始至终，护他周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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