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雁来（三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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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久久走后，江亦捷没了顾忌，可全力施展《天澜剑诀》。
他正面斗不过怪夔雄兽，便稳扎稳打地用一招一式守下怪夔的攻势，再以近乎非人的耐心，从中寻觅到可以击中雌兽的时机。
修炼《清心诀》的，剑气和灵气都以坚韧著称。江亦捷始终留有余力，可以随时使出“雁来”这一杀招。待到雌兽被他磨光了耐性，再将剩余灵力全部逼出，接连出了三次“雁来”，先杀雌兽，再重创雄兽。
雄兽失了伴侣，单足难行，被江亦捷连皮带骨削下一块肉。它不敢再与江亦捷缠斗，低吼一声，逃入了山林深处。
眼前只剩下雌兽的尸首，江亦捷心中一松，膝盖发软，直直跪倒在地。他以手撑住上身，虎口伤口裂开，汩汩往外流血。
他避过了怪夔大部分的攻击，但仍几次来不及躲避，被尖角刺中腹部。
他满身是血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皮外伤。这些伤痕并未伤到筋骨，只要有灵力，便可轻松治愈。可眼下他灵力耗尽，静脉干涸，已与凡人无异。
他想起身离开此地，尝试数次，又数次栽倒回去。
怪夔雄兽虽然一时被击退，可江亦捷杀了雌兽，雄兽孤身难活，很有可能会回来取走雌兽尸首，与他拼个同归于尽。他要尽快离开此地，并将他一路留下的痕迹，连同雌兽身上的剑痕都一一抹去。
“唔……”
他闷哼一声，硬是往前爬了几步，全身剧痛，眼前一阵阵发黑。如此半跪半爬地前行了十余丈，终是耗尽力气，晕了过去。
不知过了多久。
伏郡山脉下雨了。
这场春雨下得如同天宫泄洪，雨滴豆大，伴着阵阵惊雷浇打在江亦捷身上，他睁开眼，猛地将胸口郁结的污血咳了出来。
雨水连珠成线，再连线成幕，为眼前蒙上了一层朦胧白幕。雨中有草木腥气，也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。江亦捷侧头看去，发现身旁不远处汇聚了一片血泊，气味刺鼻腥膻，应当是兽血。
他再往高处看，找到了血泊的源头。
那是怪夔雌雄二兽的尸首。雌的被江亦捷所杀，雄的分明逃走了，却又死在此处，腹腔大开，脏腑袒露，竟是被人开膛破肚，并用利器将五脏六腑翻了个底朝天，在腹中寻找着什么。
暴雨冲刷着尸山，流出一条蜿蜒血河，顺地势而下，汇聚成血泊。
有人一手执剑，一手握着江亦捷的剑穗，站在尸山血海前回首望来。
“醒了？”韩烬挑了挑剑，甩开剑上血水。
“我找到你之前，先碰上了这只怪夔雄兽，他身上有你的血气，我还以为……你又被灵兽给吃了。”
韩烬的语气半带嘲讽，半带愠怒，说的是当年在小青山上让他耿耿于怀的一桩旧事。那一回，黑蛟和江亦捷闹着玩，将江亦捷吞进了嘴里，不料韩烬见了，竟大发雷霆，出剑将其抽筋剥皮，剖腹断骨。
自那以后，黑蛟见他就怕，对江亦捷也小心谄媚，生怕招来杀身之祸。
江亦捷眨去眼睑上的雨水，摸到手边的剑，便以剑支撑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，问他：“你怎会来？”
“此事宗内早已穿得沸沸扬扬，更何况你师妹回宗时一身狼狈，还带着你染血的剑穗，引了不少人注意。”韩烬没有正面回应。他将剑穗丢还给江亦捷，反问道，“若我不来，你要如何收场？”
江亦捷抬手去接，却接了个空。穗子掉入泥泞，他俯身拾起，缓缓握在掌心。
他答不上来。
那日寒潭相会，他答应韩烬“下不为例”，今日却言而无信。他没什么好辩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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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，就算是为了救人，他也不该违背诺言。
他明明可以求助师长和同门，另寻他人来搭救梁久久，却孤身一人闯入伏郡山脉，不惜背上暴露剑诀的风险，将他和韩烬双双置于险境。
他究竟在做什么？
暴雨还在下，江亦捷垂手站着，神色有些怔仲。发白的雨幕模糊了他的轮廓，仿佛要将他化在雨中。
韩烬突然说：“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雨，等雨势小了，再分头回去。”
江亦捷愣住，有些不解。
韩烬金丹修为，还需避雨吗？
他心底杂乱，没有问出口。
韩烬和江亦捷寻了一处隐蔽的山穴，在中央点起火堆，靠着石壁坐下。
江亦捷体质阴寒，多年没有生火取过暖了。他隔火一丈远，仍然觉得热气逼人。
“你同我来避雨，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？”他问。
韩烬盯着跳动的火苗，没有应答。
江亦捷继续问，“你不怪我吗？你若心中有气，就骂我，罚我，我绝不反抗，也绝无怨言。”
“骂你、罚你？”韩烬皱起眉，“你当我是这种人？”
“不……”江亦捷愧疚道，“我只是不知如何向你道歉。”
“道歉无用。”韩烬说，“上回怎样答应我的，下回照做便是。”
也许是火堆温暖，衬得韩烬比往常温和了几分。江亦捷顿了顿，忍不住将压在心底的话说出口：“上回你拿出十颗冰石，我心里便在猜想，你远在临渊峰，怎么对我在生死峰上的事了如指掌？是不是一早便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，时刻注意我的动向。今日事发突然，你却及时赶到，替我收拾残局，我心中这才敢确定，我是当真让你放心不下。”
韩烬没有否认，反问他：“你在怪我找人监视你？”
“不。”江亦捷摇头：“我是在怪我自己拖累了你。”
自韩孟二人身陨，已有五年。
韩烬与他一人在明，一人在暗。一人在高处，一人在低处。
当年小青山上的四人，如今只剩他们两个。江亦捷想成为韩烬的臂膀，代替师父和韩麟照顾他，陪伴他，与他相互扶持，而不是事事需要他的照看，成为他的拖累。
韩烬隔着火堆望向江亦捷，眼中火光熊熊，突然怒笑一声：“你整日就在想这等无趣之事？就算你愚蠢至极，四处惹事，我也不会把我娘唯一的弟子看做拖累，以后不许再提，连想都不许想。”
火堆燃烧，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。韩烬的话委实不像安慰，却让江亦捷陡然清醒，心中打开一道豁口。
原来韩烬还当他是孟溪微的弟子。
他还是孟溪微的弟子。
“在你看来，我愚蠢至极，四处惹事吗？”江亦捷垂下头，掩住眸中豁然开朗的笑意，“师父曾说过，你脾气冲，我性子慢，以后长大了，做事一定比你妥帖。”
韩烬错开目光，不看他，却能从他语气里听出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孟溪微说过，江亦捷与她一样，天生一颗冰魄心，悲喜、怨怒、嗔痴，都比常人来得平淡。如果不是她将江亦捷领上山，教他有意调动自己的情绪，他可能一生都不会笑，不会哭，被身边人当做怪物看待。
在小青山上的头几年，江亦捷一次也没有哭笑过。十二年过去，他已经能如常人般载笑载言，自然流露。如果青山依旧，故人仍在，见到这番光景，会露出怎样的神情？
韩烬合紧牙关，闭了闭眼。
“我先回临渊峰。”他说着，起身欲走。
江亦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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刚觉得气氛缓和不少，就见韩烬要先走了。他心里一空，像被凭空挖去一块似的，思绪还没转过弯来，身体已经先动了，就着跪坐的姿势，一把拉住了韩烬的手腕。
“你等等。”他厚着脸皮挽留道，“近来剑骨一直烫得反常，今日正好有机会，你便留下来，与我交换几次灵气后再走也不迟。”
韩烬停下，视线落在江亦捷的手上，目光灼灼，比火堆还烫人。
江亦捷回过神，知道自己唐突了，心有懊恼，却又担心松开手后韩烬会直接离开，僵了片刻，终究没有松开。
“你受了伤，灵力也没有完全恢复，怎么与我交换灵气？”韩烬道，“松手。”
江亦捷听韩烬不是不愿留下，是担心他有伤才要走的，不由松了口气，振奋道：“你放心，我那日拿了你的冰石，修为已经到了筑基中期，现在坐下来与你一起修炼，定会比以往好上许多。”
他将本来就温柔的语气放得愈加轻缓，劝道，“你同我试试，好不好？”
“好不好”。
这人往话的末尾加上一句哄小孩儿似的“好不好”，就衬得眼中柔光脉脉，仿佛连山穴内嶙峋的石壁也能生生揉软了。
韩烬绷着背，呼吸倏然快上了几分。
他坐回去，与江亦捷双手相握，对面而坐。
江亦捷闭上眼，灵气沉心，经过胸口剑骨，缓缓渡进韩烬掌心。
同修《天澜剑诀》的两人，每每到了对面打坐、交换灵气的时候，由修炼《清心诀》的为主导，将自身灵气渡进修炼《破妄诀》之人的体内，再分出一小部分灵气，用来裹住对方躁动不平的灵气，顺着原路引回来，痛楚便可减轻许多。
像幽冥寒潭那日，由韩烬主导，一声招呼也不打的就硬是将灵气灌进来，是韩烬生了气，故意折磨江亦捷的。
今日两人用了更为妥帖的方式，纵使江亦捷还是要受疼，他也忍得住，习惯了。
有剑骨在，两人灵气在彼此间来去自如。江亦捷的灵力深入韩烬体内，借此可将韩烬的脏腑与静脉的情况感受得清清楚楚。
当灵力淌过韩烬心口时，他眉头一皱，突然睁开了眼。
“这是什么？”他满眼惊疑不定，“一个……环？难道……”
韩烬的心上，如今正箍着一个细如发丝的圆环。筑基修士识物入微，江亦捷将神识探进去，可以看到圆环上镌刻了密密麻麻的符文。
“这是……”江亦捷辨认了一会，不敢认，又细细查看了好几遍，才说道，“这是滁涂山严家的刺心环，怎么会……你心上怎么会有一个？”
“严子崇与我交好，替我回滁涂山取一个刺心环又有何难。”韩烬冷淡道，“把你的神识退出去，别逼我运功赶你。”
江亦捷失了分寸，不顾他的反对，神识还要往里更进一步——
滁涂山严家，千年隐世不出，族中符文炼器之道代代相传。严家人的刺心环，是为了修炼中容易走火入魔的修士做出的。修士将刺心环箍在心上，一旦灵力逆流，有入妄之象，便会瞬间收紧，以刺心之痛警醒宿主。若刺心之痛还不够，就涨大十倍，堵住心口经脉，强行打断宿主修炼。
临渊峰上有一对滁涂山上来的严家兄弟，修炼的是《天澜剑诀》，自幼便与韩烬交好，为韩烬取来一个刺心环，确实只是举手之劳。
但是……但是刺心之痛，经脉堵塞之痛，该有多难熬啊？
“我早该想到的。”江亦捷声音发颤，“你进益如此之快，却半年才见我一次，难怪剑骨总是烫得反常。我早该察觉到，你是刻意压抑心魔，忍着煎熬，好少见我几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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见他声音颤抖，脸色也白了，韩烬目光一凝，喉结不自控地上下动了动：“你没听到吗？把你的神识退出去！”
“你是正经的临渊峰弟子，如果不是我，你自可光明正大与人修炼，哪里用得上刺心环？”江亦捷急促地呼吸几下，声音发哑，“你……你还说我不是拖累？”
韩烬一滞，体内金丹转动，狠狠震开他的神识：“你又提‘拖累’二字，是在诛我的心吗？”
孟溪微身死道消，但韩烬和江亦捷没有一天当她离开了。
他们一人是她的儿子，一人是她的徒弟，她半道缺席，留他们两人相伴相助，谁都不可以抛下谁、厌弃谁。
拖累、拖累、拖累……
韩烬不愿听到这个词，江亦捷也恨自己为何总是顾虑重重，心怀不安。
“是我失态了……”江亦捷深深呼吸，敛起被韩烬打散的神识，重新去握他的手，“就当我没有看见，好不好？我不会再去碰它。”
韩烬静默片刻，才敛起周身威压，重新握住他的手。
江亦捷的指尖颤了颤，像在无意识地摩挲韩烬掌心的纹路。
他总是记得在小青山上度过的日子，反反复复，一闭眼就能忆起。
那时他有孟溪微，有韩麟，有黑蛟。
还有韩烬。
无论过了多久，经历过什么，江亦捷都无法消磨对临渊峰的信任与依赖。
与怪夔相斗到了生死一线间，江亦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临渊峰，是当年小青山上事事护他周全的孟溪微，是与他骨血相融，注定要一生相伴的韩烬。
清心诀越往高深处修炼，他胸口那根属于韩烬的骨头就和他融合得越紧密，年复一年，渐渐与他合为一体，不分你我。
他记得融骨入体的第一年，他还曾因为这根骨头带给他的不适感太强烈，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不得入睡。身体灼热，烧得他误以为自己的血液在沸腾，眼中泪流不止。
那时他还在小青山上，房里点了一根蜡烛。昏沉之际，韩烬翻窗入内，带起微风阵阵，烛影摇晃。江亦捷惊醒了，睁着哭红的双眼望着他。
韩烬食指抵唇，叫江亦捷不要出声，轻手轻脚走到塌边，侧躺在他身旁，闭目
去牵他的手。
双手相握，韩烬将灵力缓缓引渡到江亦捷体内。江亦捷胸口一酥，不适感渐渐消退了。
他眨了眨眼，朦胧间看见韩烬眼中映着摇曳的烛火，静静注视着他。
他溺在韩烬眼中，像被韩烬用一团热气包裹着，听到他哄了一句：
“我陪着你，睡吧。”/p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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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久久走后，江亦捷没了顾忌，可全力施展《天澜剑诀》。
他正面斗不过怪夔雄兽，便稳扎稳打地用一招一式守下怪夔的攻势，再以近乎非人的耐心，从中寻觅到可以击中雌兽的时机。
修炼《清心诀》的，剑气和灵气都以坚韧著称。江亦捷始终留有余力，可以随时使出“雁来”这一杀招。待到雌兽被他磨光了耐性，再将剩余灵力全部逼出，接连出了三次“雁来”，先杀雌兽，再重创雄兽。
雄兽失了伴侣，单足难行，被江亦捷连皮带骨削下一块肉。它不敢再与江亦捷缠斗，低吼一声，逃入了山林深处。
眼前只剩下雌兽的尸首，江亦捷心中一松，膝盖发软，直直跪倒在地。他以手撑住上身，虎口伤口裂开，汩汩往外流血。
他避过了怪夔大部分的攻击，但仍几次来不及躲避，被尖角刺中腹部。
他满身是血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皮外伤。这些伤痕并未伤到筋骨，只要有灵力，便可轻松治愈。可眼下他灵力耗尽，静脉干涸，已与凡人无异。
他想起身离开此地，尝试数次，又数次栽倒回去。
怪夔雄兽虽然一时被击退，可江亦捷杀了雌兽，雄兽孤身难活，很有可能会回来取走雌兽尸首，与他拼个同归于尽。他要尽快离开此地，并将他一路留下的痕迹，连同雌兽身上的剑痕都一一抹去。
“唔……”
他闷哼一声，硬是往前爬了几步，全身剧痛，眼前一阵阵发黑。如此半跪半爬地前行了十余丈，终是耗尽力气，晕了过去。
不知过了多久。
伏郡山脉下雨了。
这场春雨下得如同天宫泄洪，雨滴豆大，伴着阵阵惊雷浇打在江亦捷身上，他睁开眼，猛地将胸口郁结的污血咳了出来。
雨水连珠成线，再连线成幕，为眼前蒙上了一层朦胧白幕。雨中有草木腥气，也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。江亦捷侧头看去，发现身旁不远处汇聚了一片血泊，气味刺鼻腥膻，应当是兽血。
他再往高处看，找到了血泊的源头。
那是怪夔雌雄二兽的尸首。雌的被江亦捷所杀，雄的分明逃走了，却又死在此处，腹腔大开，脏腑袒露，竟是被人开膛破肚，并用利器将五脏六腑翻了个底朝天，在腹中寻找着什么。
暴雨冲刷着尸山，流出一条蜿蜒血河，顺地势而下，汇聚成血泊。
有人一手执剑，一手握着江亦捷的剑穗，站在尸山血海前回首望来。
“醒了？”韩烬挑了挑剑，甩开剑上血水。
“我找到你之前，先碰上了这只怪夔雄兽，他身上有你的血气，我还以为……你又被灵兽给吃了。”
韩烬的语气半带嘲讽，半带愠怒，说的是当年在小青山上让他耿耿于怀的一桩旧事。那一回，黑蛟和江亦捷闹着玩，将江亦捷吞进了嘴里，不料韩烬见了，竟大发雷霆，出剑将其抽筋剥皮，剖腹断骨。
自那以后，黑蛟见他就怕，对江亦捷也小心谄媚，生怕招来杀身之祸。
江亦捷眨去眼睑上的雨水，摸到手边的剑，便以剑支撑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，问他：“你怎会来？”
“此事宗内早已穿得沸沸扬扬，更何况你师妹回宗时一身狼狈，还带着你染血的剑穗，引了不少人注意。”韩烬没有正面回应。他将剑穗丢还给江亦捷，反问道，“若我不来，你要如何收场？”
江亦捷抬手去接，却接了个空。穗子掉入泥泞，他俯身拾起，缓缓握在掌心。
他答不上来。
那日寒潭相会，他答应韩烬“下不为例”，今日却言而无信。他没什么好辩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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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明明可以求助师长和同门，另寻他人来搭救梁久久，却孤身一人闯入伏郡山脉，不惜背上暴露剑诀的风险，将他和韩烬双双置于险境。
他究竟在做什么？
暴雨还在下，江亦捷垂手站着，神色有些怔仲。发白的雨幕模糊了他的轮廓，仿佛要将他化在雨中。
韩烬突然说：“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雨，等雨势小了，再分头回去。”
江亦捷愣住，有些不解。
韩烬金丹修为，还需避雨吗？
他心底杂乱，没有问出口。
韩烬和江亦捷寻了一处隐蔽的山穴，在中央点起火堆，靠着石壁坐下。
江亦捷体质阴寒，多年没有生火取过暖了。他隔火一丈远，仍然觉得热气逼人。
“你同我来避雨，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？”他问。
韩烬盯着跳动的火苗，没有应答。
江亦捷继续问，“你不怪我吗？你若心中有气，就骂我，罚我，我绝不反抗，也绝无怨言。”
“骂你、罚你？”韩烬皱起眉，“你当我是这种人？”
“不……”江亦捷愧疚道，“我只是不知如何向你道歉。”
“道歉无用。”韩烬说，“上回怎样答应我的，下回照做便是。”
也许是火堆温暖，衬得韩烬比往常温和了几分。江亦捷顿了顿，忍不住将压在心底的话说出口：“上回你拿出十颗冰石，我心里便在猜想，你远在临渊峰，怎么对我在生死峰上的事了如指掌？是不是一早便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，时刻注意我的动向。今日事发突然，你却及时赶到，替我收拾残局，我心中这才敢确定，我是当真让你放心不下。”
韩烬没有否认，反问他：“你在怪我找人监视你？”
“不。”江亦捷摇头：“我是在怪我自己拖累了你。”
自韩孟二人身陨，已有五年。
韩烬与他一人在明，一人在暗。一人在高处，一人在低处。
当年小青山上的四人，如今只剩他们两个。江亦捷想成为韩烬的臂膀，代替师父和韩麟照顾他，陪伴他，与他相互扶持，而不是事事需要他的照看，成为他的拖累。
韩烬隔着火堆望向江亦捷，眼中火光熊熊，突然怒笑一声：“你整日就在想这等无趣之事？就算你愚蠢至极，四处惹事，我也不会把我娘唯一的弟子看做拖累，以后不许再提，连想都不许想。”
火堆燃烧，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。韩烬的话委实不像安慰，却让江亦捷陡然清醒，心中打开一道豁口。
原来韩烬还当他是孟溪微的弟子。
他还是孟溪微的弟子。
“在你看来，我愚蠢至极，四处惹事吗？”江亦捷垂下头，掩住眸中豁然开朗的笑意，“师父曾说过，你脾气冲，我性子慢，以后长大了，做事一定比你妥帖。”
韩烬错开目光，不看他，却能从他语气里听出若有若无的笑意。
孟溪微说过，江亦捷与她一样，天生一颗冰魄心，悲喜、怨怒、嗔痴，都比常人来得平淡。如果不是她将江亦捷领上山，教他有意调动自己的情绪，他可能一生都不会笑，不会哭，被身边人当做怪物看待。
在小青山上的头几年，江亦捷一次也没有哭笑过。十二年过去，他已经能如常人般载笑载言，自然流露。如果青山依旧，故人仍在，见到这番光景，会露出怎样的神情？
韩烬合紧牙关，闭了闭眼。
“我先回临渊峰。”他说着，起身欲走。
江亦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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刚觉得气氛缓和不少，就见韩烬要先走了。他心里一空，像被凭空挖去一块似的，思绪还没转过弯来，身体已经先动了，就着跪坐的姿势，一把拉住了韩烬的手腕。
“你等等。”他厚着脸皮挽留道，“近来剑骨一直烫得反常，今日正好有机会，你便留下来，与我交换几次灵气后再走也不迟。”
韩烬停下，视线落在江亦捷的手上，目光灼灼，比火堆还烫人。
江亦捷回过神，知道自己唐突了，心有懊恼，却又担心松开手后韩烬会直接离开，僵了片刻，终究没有松开。
“你受了伤，灵力也没有完全恢复，怎么与我交换灵气？”韩烬道，“松手。”
江亦捷听韩烬不是不愿留下，是担心他有伤才要走的，不由松了口气，振奋道：“你放心，我那日拿了你的冰石，修为已经到了筑基中期，现在坐下来与你一起修炼，定会比以往好上许多。”
他将本来就温柔的语气放得愈加轻缓，劝道，“你同我试试，好不好？”
“好不好”。
这人往话的末尾加上一句哄小孩儿似的“好不好”，就衬得眼中柔光脉脉，仿佛连山穴内嶙峋的石壁也能生生揉软了。
韩烬绷着背，呼吸倏然快上了几分。
他坐回去，与江亦捷双手相握，对面而坐。
江亦捷闭上眼，灵气沉心，经过胸口剑骨，缓缓渡进韩烬掌心。
同修《天澜剑诀》的两人，每每到了对面打坐、交换灵气的时候，由修炼《清心诀》的为主导，将自身灵气渡进修炼《破妄诀》之人的体内，再分出一小部分灵气，用来裹住对方躁动不平的灵气，顺着原路引回来，痛楚便可减轻许多。
像幽冥寒潭那日，由韩烬主导，一声招呼也不打的就硬是将灵气灌进来，是韩烬生了气，故意折磨江亦捷的。
今日两人用了更为妥帖的方式，纵使江亦捷还是要受疼，他也忍得住，习惯了。
有剑骨在，两人灵气在彼此间来去自如。江亦捷的灵力深入韩烬体内，借此可将韩烬的脏腑与静脉的情况感受得清清楚楚。
当灵力淌过韩烬心口时，他眉头一皱，突然睁开了眼。
“这是什么？”他满眼惊疑不定，“一个……环？难道……”
韩烬的心上，如今正箍着一个细如发丝的圆环。筑基修士识物入微，江亦捷将神识探进去，可以看到圆环上镌刻了密密麻麻的符文。
“这是……”江亦捷辨认了一会，不敢认，又细细查看了好几遍，才说道，“这是滁涂山严家的刺心环，怎么会……你心上怎么会有一个？”
“严子崇与我交好，替我回滁涂山取一个刺心环又有何难。”韩烬冷淡道，“把你的神识退出去，别逼我运功赶你。”
江亦捷失了分寸，不顾他的反对，神识还要往里更进一步——
滁涂山严家，千年隐世不出，族中符文炼器之道代代相传。严家人的刺心环，是为了修炼中容易走火入魔的修士做出的。修士将刺心环箍在心上，一旦灵力逆流，有入妄之象，便会瞬间收紧，以刺心之痛警醒宿主。若刺心之痛还不够，就涨大十倍，堵住心口经脉，强行打断宿主修炼。
临渊峰上有一对滁涂山上来的严家兄弟，修炼的是《天澜剑诀》，自幼便与韩烬交好，为韩烬取来一个刺心环，确实只是举手之劳。
但是……但是刺心之痛，经脉堵塞之痛，该有多难熬啊？
“我早该想到的。”江亦捷声音发颤，“你进益如此之快，却半年才见我一次，难怪剑骨总是烫得反常。我早该察觉到，你是刻意压抑心魔，忍着煎熬，好少见我几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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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是正经的临渊峰弟子，如果不是我，你自可光明正大与人修炼，哪里用得上刺心环？”江亦捷急促地呼吸几下，声音发哑，“你……你还说我不是拖累？”
韩烬一滞，体内金丹转动，狠狠震开他的神识：“你又提‘拖累’二字，是在诛我的心吗？”
孟溪微身死道消，但韩烬和江亦捷没有一天当她离开了。
他们一人是她的儿子，一人是她的徒弟，她半道缺席，留他们两人相伴相助，谁都不可以抛下谁、厌弃谁。
拖累、拖累、拖累……
韩烬不愿听到这个词，江亦捷也恨自己为何总是顾虑重重，心怀不安。
“是我失态了……”江亦捷深深呼吸，敛起被韩烬打散的神识，重新去握他的手，“就当我没有看见，好不好？我不会再去碰它。”
韩烬静默片刻，才敛起周身威压，重新握住他的手。
江亦捷的指尖颤了颤，像在无意识地摩挲韩烬掌心的纹路。
他总是记得在小青山上度过的日子，反反复复，一闭眼就能忆起。
那时他有孟溪微，有韩麟，有黑蛟。
还有韩烬。
无论过了多久，经历过什么，江亦捷都无法消磨对临渊峰的信任与依赖。
与怪夔相斗到了生死一线间，江亦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临渊峰，是当年小青山上事事护他周全的孟溪微，是与他骨血相融，注定要一生相伴的韩烬。
清心诀越往高深处修炼，他胸口那根属于韩烬的骨头就和他融合得越紧密，年复一年，渐渐与他合为一体，不分你我。
他记得融骨入体的第一年，他还曾因为这根骨头带给他的不适感太强烈，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不得入睡。身体灼热，烧得他误以为自己的血液在沸腾，眼中泪流不止。
那时他还在小青山上，房里点了一根蜡烛。昏沉之际，韩烬翻窗入内，带起微风阵阵，烛影摇晃。江亦捷惊醒了，睁着哭红的双眼望着他。
韩烬食指抵唇，叫江亦捷不要出声，轻手轻脚走到塌边，侧躺在他身旁，闭目
去牵他的手。
双手相握，韩烬将灵力缓缓引渡到江亦捷体内。江亦捷胸口一酥，不适感渐渐消退了。
他眨了眨眼，朦胧间看见韩烬眼中映着摇曳的烛火，静静注视着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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