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1章 于归_太平长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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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1章 于归

  一个人说看见过鬼影,还可能是看花了眼或者夸大其词,但两个人都说看见过,那应该确实是有些东西的。

  苏岑问:“你们看见的那个鬼影在什么地方?”

  “就在老爷窗边,”那小丫鬟信誓旦旦,“我们就住在与老爷相对的倒坐房内,我昨日起夜,一开门就看见老爷房里隐约有光,好像有个人影就站在窗边看着我,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老爷回来了呢。但再一看,后院的院门还锁着,根本没人动过。我当时都快吓死了,赶紧钻过被窝里憋了一晚上都没敢动。”

  “你说的不对,”那小厮打断,“那个鬼影明明是坐在老爷书桌前,那天夜里大夫人让我给老爷送糖水,没想到老爷睡下了,我一推门跟那个鬼影撞了个正着,吓得碗都摔碎了。”

  这话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了,一个个脸色发白,有几个胆小的甚至发起抖来。照这么看来,这个鬼影不光会动,并且在杀死了徐有怀之后还盘踞在徐家不肯离开,下一个死的不一定就会是谁。

  苏岑皱了皱眉,问那小厮,“你正面见过鬼影,那个鬼影长什么样子?”

  小厮瑟瑟地看了苏岑一眼,拧着眉头想了半天才道:“跟小娟说的差不多,绿惨惨的,趴在老爷桌上,我也没敢多看,大叫着就退出去了。”

  “后来呢?”苏岑问。

  “后来……”小厮想了想,“后来老爷就醒了,掌了灯后,那个鬼影就消失了。”

  “你家老爷不知道这件事?”

  “我当时就告诉老爷了呀,”小厮不解地皱了皱眉,“但是老爷说我装神弄鬼,骂了我一顿,还不让我往外说。”

  小厮叹息着摇了摇头,“没想到老爷这么快就被那个鬼影害死了。”

  苏岑站起来理了一下线索,也就是说徐有怀知道自己家里闹鬼,还叮嘱小厮不许往外说。那这是什么逻辑,难道背着众人在家里养了个鬼妾不成?

  衙役上前问:“大人,现在怎么办?”

  苏岑看着后院方向凝想了片刻,出声道:“等晚上,我倒要看看,这个鬼长什么样子。”

  苏岑坐在正厅里对着徐有怀的半拉灵堂等天黑,徐有怀两个小妾加上一众下人们面面相觑了半晌,最后还是之前跟苏岑搭上话的那个小丫鬟怯生生凑过来,问苏岑:“大人,那我们呢?”

  “嗯?”苏岑从案情里回了回神,道:“你们该干嘛干嘛。”

  一众人互相看了一眼,大人有命他们不敢不从,于是不知是谁率先扑通一声跪地:“老爷,你死的好惨啊……”

  其他人紧随其后,对着灵堂扯开嗓子开始干嚎。

  正坐在灵堂上的苏岑:“……”

  苏岑对这嚎的呼天抢地却又不见一滴眼泪的哭丧架势甚感佩服,同时觉得这口空棺材里如果躺着的自己他们也能嚎出这个阵仗。

  苏岑悻悻地起身,决定先不耽误人家干“正事”了。

  走出去两步苏岑又想起来什么,回头问:“你家老爷出事前吃过大蒜吗?”

  下人们被问得莫名其妙,几个厨娘互相看了一眼,都默默摇了摇头。

  从徐家宅子出来,苏岑想起这边离西市不远,便遣了衙役自己一个人溜达去了徐有怀的古玩铺子。

  西市不同于东市,因周遭住的多是平民商贾,又没有东市那么多规矩,小商小贩多的是,卖的也多是些油盐酱醋的日用品。又因临近城西金光门,从西而来的洋商胡商多由此门而入,因而西市里也有一些异域的稀奇玩意儿。有诗云“五陵年少金市东,笑入胡姬酒肆中”,说的便是西市的风光。

  徐有怀的萃集轩就隐藏在这些商铺之中,左邻是个脂粉铺子,里面围了好些人吱吱喳喳地讨论在官家女眷新兴的一品红,右邻是个茶水铺子,说书老头正在讲新鲜出炉的祭天神火话本,什么火神祝融降下天罚,是因为有人倒行逆施、独尊擅权,苏岑叹了口气,怎么什么事都能扯到那个人身上?

  而这间萃集轩在这中间就显得颇为怪异,左邻右舍热闹非常,就它门前门可罗雀。

  可能是想取个闹中取静的好意境,只可惜静没取到,闹也闹不起来。

  更令苏岑意外的是徐有怀昨天已经死了,而这店面今日竟还开着。

  苏岑信步进了店里,坐店的伙计想必早已习惯了店里的冷清,抬了抬眼皮撂下一句“客官自便”,便懒得再搭理了。

  苏岑随意打量了一眼店里的东西,果然如书吏所说,这店里摆着的多是些不值钱的东西,连苏岑都能一眼看出来真假,单靠这些东西徐有怀养不活那一大家子人。

  苏岑径直走在柜台前敲了敲桌子,问道:“你家掌柜呢?”

  “死了,”伙计抬了抬头,看着苏岑不像要买东西的,直接道:“昨天烧死的那个就是我家掌柜,若是有什么东西要退要换我做不了主,现在也没人能做主了,您就当吃个哑巴亏,认了吧。”

  这伙计想必也知道自家铺子什么德行,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,苏岑都给他说笑了,“你家掌柜都死了,你还在这儿干什么,谁还给你发工钱?”

  那伙计低着头算盘打得噼啪响,“掌柜不在了东家还在啊,不过你也别想退货,我们东家一年半载也就过来一次,你见不到他的。”

  “东家?”苏岑眉梢一挑,“这间铺子不是徐有怀的?”

  “是。”伙计一点没含糊,但又接着道:“但上面还有两个东家,只是平日里见不着就是了。”

  苏岑问:“这两个东家是谁?长什么样子?”

  “不是,你是在我们店里买了什么倾家荡产的东西吗?”伙计总算抬起头来正眼打量了苏岑一番,“我看你也不眼熟啊?没记得你在我们店里买过什么……”

  苏岑懒得再跟这人废话,拿出腰牌在伙计面前晃了晃,“大理寺办案,问你什么答什么。”

  那伙计一愣,立马站起来冲着苏岑一顿点头哈腰,“原来是位官爷,我刚都是胡说八道的,您别当真,我们店里也不是每天都有人来退货的,我们卖的东西绝对都是货真价实,童叟无欺……”

  苏岑:“东家。”

  “哦,东家,”那小厮恭维着,“我们这东家吧,我也没见过。”

  “……”苏岑强压下一口气,“你知道欺瞒朝廷命官是什么罪过吗?”

  “大人,大人……”伙计急忙从柜台后面出来,往地上一跪,眼看着就要去抱苏岑的大腿。苏岑急忙后退一步,伙计扑了个空,急忙道:“小人所言句句属实,上头确实还有两个东家,但每次东家过来掌柜的都把我们支开,我确实是没见过这东家长什么样子。”

  看这伙计确实不像说谎的样子,苏岑只能摆摆手让人站起来,又嘱咐道这两个东家若再来店里,让这伙计第一时间去大理寺报案。

  这么一间没什么正经玩意儿的店里却有两个神秘的东家,苏岑不禁要起疑,这两个东家到底是这萃集轩的,还是徐有怀家里那个小仓库的?

  这边的事情告一段落,苏岑这才听见门外不知出了什么事,平白多了好些人声,像是起了什么争执。

  苏岑凑到门口看了一眼,只见门外果然围了好些人,人群中间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正拉着一个女眷的袖子不撒手,竭力争辩着什么。

  小厮身后还跟着一青年人,用一件雪白的大裘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,面色苍白了些,但眉目间颇为精致,竟与曲伶儿那厮不遑多让。

  青年人从大裘里伸出一只玉手拽了拽小厮的胳膊,皱眉劝道:“丹青,算了。”

  “怎么能算了?!”被唤作丹青的小厮看脸色都快急哭了,“这是公子辛辛苦苦画的,怎么能说算就算了!”

  被丹青拽着的那女眷也是一脸无奈,“既然是画的又不是多名贵的东西,让你家公子再画一幅就是了。”

  “什么叫不是多名贵的东西?我家公子为了这幅画画了整整一个月,熬了无数个夜,还险些得了风寒,”丹青死拽住那人袖子不撒手,“我不管,你得赔我家公子的画!”

  “我赔?我怎么赔?我再给你们画一幅不成?”女眷猛一拽自己的袖子,“我看你们就是想讹人,拿着副破画硬往我身上撞,我还没让你们赔我胭脂呢!”

  苏岑看了一眼丹青另一只手上抱着的画卷,确实有块地方不同于墨色,平白多了一处艳红。

  苏岑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,眼看着如今天色渐晚,正想着绕过人群赶回徐家,刚走出两步就听见那青年人出声道:“确实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,是我们唐突了姑娘,得罪了。丹青,走了。”

  声音冷冷清清,与那一副皮相倒是相配的很,话里听不出一丝怨怼,倒像是真心实意道歉。

  丹青不情不愿地松了手,那女眷一甩袖子昂着头离去,围观的众人看着没了热闹好看,纷纷四散而去。

  青年人要从丹青手里拿画,“扔了吧。”

  “公子……”丹青拧着眉哀怨一声,把画在怀里抱紧了,舍不得真给扔了去。

  青年人兀自叹了口气,“没用的东西,还留着干嘛?”

  苏岑停了步子心里稍稍一动,在旁人看了画不过就是一幅画,只有真正画它的人才知道当初在画里倾注了多少心血,这青年人说着要扔,只怕心里也是颇多纠结。

  但画脏了就是脏了,作画的人更看不得自己作品上有一丁点瑕疵,换了是他也会把画扔了。

  无端就想到了自己当初那副墨竹图,如果不是后来有人买了,他只怕也是宁肯撕了也不会卖给出十两银子的那人。

  苏岑回过身来冲那小厮道:“把画给我看看。”

  丹青一愣,目光去征询自家公子的意见,那青年人也抬头看了看苏岑,稍一会儿后才微微点了点头。

  画还没有装裱,只有薄薄一层画纸,苏岑背着风一点点展开,看到画时不由一愣:“《疏荷沙鸟图》?这是你画的?”

  只见画中残荷一叶,莲蓬半展,一只沙鸟栖于枝上,目视上方的一只小虫,全图用笔精细,枯荷之上叶脉斑点毫丝毕现,苏岑没记错的话,这正是前朝工笔圣手马公的《疏荷沙鸟图》。

  只是如今些许胭脂沾污了画纸,与原本素雅的画风有些格格不入。

  那位青年人冲苏岑拱一拱手,“鄙人不才,画作难登大雅,有碍公子观瞻了。”

  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”苏岑摇头道,“你这画若不是没有装裱,我都要误以为这就是真迹了。”

  “不是,我做了标记的,”青年人上前一步,指着残荷枯枝下面一截道:“就是怕有人拿来作伪,我在这里留了痕迹。”

  苏岑定一眼看,那里皴皴点点,隐约有“于归”两个字。

  丹青一脸自豪地扬起下巴,“我家公子可厉害了,好多人都上门求画,若不是我家公子身子不好指不定就能成当朝一代画圣的!”

  “丹青,”青年人皱眉低叱一声,回头冲苏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“让公子见笑了,我只是擅描摹,有人会找我描摹一些先人画迹,我也是怕有些人用作他途,所以每幅画上都留下了这么一个标记。”

  “于归?”苏岑问。

  “鄙姓李,李云溪,于归是我的字。”

  “苏岑,苏子煦,”苏岑回礼,将画卷起来递还回去,“你这画原本是要作何用的?”

  李云溪指了指街头一家铺面,“画是前面那家画斋定的,本打算今日送过去,如今看来又得拖上几日了。”

  “送到画斋他们也是要卖的,”苏岑一笑,“那不妨,你把这幅画卖给我吧。”

  “你要这画?”李云溪惊诧抬起头来,转而眼里又落下两分失落,“可是画都脏了。”

  “我要的不是这副《疏荷沙鸟图》,”苏岑摇了摇头,看着人道:“我想要的是你的《疏荷沙鸟图》。这画里尽是别人的东西,我想看看你的画,这胭脂洒的位置刚刚好,我想让你借势在一旁再给我画一支荷花,可以吗?”

  “荷花?”李云溪歪头看着苏岑,眉头微蹙,看上去还有几分疑虑,“可这画的是秋日残荷,哪里来的荷花?”

  “马公画的确实是残荷,可这是你的画,你让它是秋日它便是秋日,让它是夏日就是夏日,我说了是要你的画,你不必再拘泥于别人的东西。”

  李云溪咬着唇思忖了片刻,豁然开朗,冲着苏岑一笑,将画卷起来递给丹青让人好生收好,“你说得对,我的画便由我来做主,等我画好了再送给你。”

  “我说了,是我买你的画,”苏岑着重强调了“买”字,掏了个银锭子送到李云溪手上,“这便算是定金,等我收到画了再给你结尾款。”

  “不必……”李云溪纤细的指尖托着个银锭子冻的通红,奈何苏岑却不肯收回,无奈之下面色微赧,小声道:“那也用不了这么多。”

  “你对自己的画又何必没有信心。”苏岑留了住址,让李云溪画好了之后送到门上,这才动身告辞,转身向着徐家方向而去。

  直到目送苏岑的背影消失在沉沉暮色里李云溪才慢慢收回视线,站的久了身子发寒,埋头咳了起来。

  “天凉了,公子回去吧。”丹青急忙帮李云溪小心顺着背,见人咳了好久才停下来。

  李云溪又看了一眼苏岑离去的方向,轻叹一句“天之骄子”,眼底几分艳羡呼之欲出。

  末了才拢了拢大氅抬步离去,目的不是别处,正是街角的画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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